野狼搜救隊正在山間尋人。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訪者供圖
他們被稱作“民間110”,他們不屬于任何一支正規(guī)隊伍。
他們的新“辦公室”是公墓山前建起的兩間房屋。杭州富陽野狼公益搜救隊的“狼頭”陳青偉做墓碑買賣,家里門面是搜救隊的早期據(jù)點,一邊擺著救援用的繩索,一邊是樣品骨灰盒。
隊員幾乎全來自農(nóng)村。瓦匠、電焊工、獵人、釀酒的、養(yǎng)雞的、賣二手車的、安裝空調的、開小超市的、開燒烤店的、派出所協(xié)警、村衛(wèi)生院醫(yī)生,七七八八的人把自己裝進統(tǒng)一的墨綠色隊服,自掏腰包尋找失蹤于山水間的人。
野狼搜救隊的教練之一是孫海良,他是一支大型民間救援隊公羊隊的正式成員,去過地震的尼泊爾、臺風后的莫桑比克。公羊隊全球有千名隊員,救援設備包括聲吶、潛水裝備和一架直升機。
野狼隊則幾乎沒有走出過富陽,救援集中在山地連綿的新登鎮(zhèn),裝備包括一艘補丁纏身不得不“退役”的救生艇;自制的水下?lián)迫髓F鉤;以及禁獵后,從獵狗項圈上取下的定位裝置。最具科技感的是一架無人機,在一次夜晚搜救23名驢友的行動中丟失,葬身綠色丘陵地帶。
搜救隊夜間出動。
“跟他耗,耗到天亮,人也許就活了”
新登多山,富春江支流繞過,在晨間形成謎一樣的霧氣。山上有竹子、野楊梅和野獼猴桃,每到清明和秋季,失蹤率上升。
“我們像打獵的,只是不知道獵物是什么?!币袄撬丫汝牰喟胨丫葘ο笫抢先?,也有迷路的驢友和離家出走的孩子。有時找到失蹤者,對方搖著頭,滿腦子是“我要死了”。搜救隊員的第一句話是告訴對方“你還活著”。
去年剛過完年,一位65歲的老人跟家里慪氣,帶著餅干和一包煙,消失在山里。傍晚接到消息,隊員們放下碗筷,從各自的村子趕到老人最后現(xiàn)身的地點,有人開面包車,有人開轎車,有人騎摩托,全在顯眼的位置貼上了野狼搜救隊的標志。
教練孫海良分析,老人跟家人吵架,很可能去尋死?!皩に罆プ约疑筋^,不會給別人找晦氣,而且會死在山的南面?!?/p>
隊員們需要在相似到乏味的山間尋找不一樣的痕跡,最明顯的是煙蒂和餅干袋,還有他采過野果的痕跡、腳印的痕跡。登山客背著重包,腳印的后跟陷下去深;山民走路用前掌,不會用腳后跟。驢友背著包,走過折斷的樹枝在腰間,山民折斷處要高一點。
若是尋找失蹤了幾天的人,腳印上是否有樹葉,樹葉上是否有灰塵,都是判斷時間的線索。雖然黃金救援時間是72小時,但如果第二天中午還沒找到人,教練孫海良認為有一半概率已經(jīng)發(fā)生意外,“如果有一群鳥飛上去,我們懷疑下面是不是有吃的(尸體),還有一群老鼠突然逃竄?!?/p>
有時,家屬會祭山神,堅持往算卦指出的方向尋找。搜救隊員有自己的邏輯,“我們會跟家屬、鄰居、村里愛說八卦的人和村干部分別了解情況,判斷對方是什么樣的人。”“狼頭”陳青偉說。內(nèi)向的人走路會猶豫,狂妄的人走得快,體力不好的人會橫著走,不會直直往山上沖。
晚上8點,12名隊員開始上山尋找,相隔5米橫式排查,搜索過的地方用繩子標記。在去往老人自家山頭的路上,發(fā)現(xiàn)兩顆白菜被踩過的痕跡。
教練孫海良通過對講機告訴所有人不要發(fā)出聲音,他站在山上開始呼喊老人。這是尋找失蹤幾小時內(nèi)的人最簡單的方法,對方一有回應,隊員們就可以聽音辨向。
山坳吞沒了回響,沒有人作答。夜晚的山靜悄悄,動物經(jīng)過的聲音讓人提心吊膽,“這山上有野豬和毒蛇?!庇袝r月光從林木稀疏的地方灑下,被困山上的人興奮地奔著亮光而去,腳下可能就是懸崖。
許多年前,孫海良在山上尋找一個采茶女無果。后來人們推測,采茶女摔下懸崖,落在石縫里,被樹葉蓋住,當天一場雨又沖掉了痕跡。孫海良曾在事發(fā)地100多米的地方搜索過,聞到尸體的氣味“像一種農(nóng)藥”,他放了煙尋找風源,但山坳里的風自顧自打轉,線索斷了。3年后,采茶女的頭蓋骨被雨水沖到路邊,人們循跡找到遺骨,只剩一雙雨鞋沒爛。
搜索持續(xù)到夜里11點,隊員們被撤下,親屬們換上繼續(xù)找,范圍已經(jīng)縮小,“肯定就在周邊”。
過了半夜,家屬也無進展,冬天太冷,一行人決定第二天早上繼續(xù)尋找。次日,野狼搜救隊剛要出發(fā),接到電話,說老人躺在竹林的一塊石板上,喝農(nóng)藥死了。
“發(fā)現(xiàn)尸體的地方距離我們尋找的地方不會超過300米。”“狼頭”陳青偉說,“如果我們當時再找找,他可能還有一線生機?!?/p>
教練孫海良判斷,老人前一天故意躲起來,所以他才換上親友去找,“想感動老人”?!澳翘焱砩喜粦撔菹?,跟他耗,耗到天亮,人也許就活了。”
搜救告一段落,隊員十分疲憊。
在野狼搜救隊38次救援中,沒有找到的情況是少數(shù),成立3年里,60人被找到,3具溺水的尸體被打撈上來。
今年5月,“狼頭”陳青偉生日那天,一位電纜工人在水庫溺水了,有人扔了竹竿給他,但沒有挑到,溺水者掙扎了幾下,水面恢復平靜。
隊員在等紅燈時換上隊服,快速到達現(xiàn)場。6名隊員抬著80公斤的沖鋒艇下水了,用自制的鐵鉤網(wǎng)格狀尋找。先勾上來一只襪子,后來找到了人。
“狼頭”看到,溺水者全身像瓷器一樣白,雙手緊握在胸前,“最后的希望,沒有抓住?!笔w被抬上來的一刻,“嘴里、胃里的東西瞬時性吐出來了?!标惽鄠]多想,回家后妻子李曉芬埋怨道:“你生日好弄這個事情的哦。”
“雖然人也不在了,早一分鐘找到,少那個一下?!标惽鄠?3歲,個子不算高,頭腦靈活。他十幾歲時的夢想是當一名軍人,與一位好友一同去考軍校,對方考上了,他沒考上。兩人約定,將來當兵的要混個“一毛二”(指中尉),留下的要當個小老板。兩個人都實現(xiàn)了夢想。
野狼搜救隊在打撈溺水者。
陳青偉拍照時總是站得筆直,喜歡迷彩,管村民叫“群眾”。他帶著上小學的兒子在烈日下站軍姿,“想培養(yǎng)他上軍校。”每次搜救隊出任務,時間允許都要列隊報數(shù)?!八腥说募缯露际且粯拥模环旨墑e?!?/p>
他曾經(jīng)向往體制內(nèi)的工作,在民政局工作過幾天,“開靈車”,后來繼承了家里的墓碑生意,在凌晨4點半起床到附近送貨?!翱赡苁巧钸^得太平靜的緣故”,前些年,他愛上戶外運動,參加冬泳協(xié)會,2017年,他建起了這支搜救隊。
“我做過最叛逆的事情是把送貨的車改成救援車?!彼谀禽v金杯的車頂裝上探照燈,車里裝著急救箱和救援鎖具,后半截車廂用一塊鐵板隔開,可以放進救生艇,“有時沾上死的魚蝦,臭死了?!?/p>
野狼搜救隊的裝備。
跟天斗,跟地斗,最好還是退三步
教練孫海良1999年開始做驢友,給自己起網(wǎng)名“雕”,最酷的一張照片是在雪山之巔光著膀子做飛雕動作,“顯示我能與天斗”。
2008年元旦,一行7人準備穿越四姑娘山,那里屬于青藏高原邛崍山脈,山勢陡峭,主峰海拔6250米。按年齡,孫海良排老大。他們登到三峰的最后一個營地,準備次日登頂。夜里兩點,突然下起漫天大雪。
山峰呈60度,白雪皚皚。凌晨4時,7個人準備動身。從營地到山峰需要6個小時,必須在中午12點前抵達,不然風很大,“容易下不來”。
一路上,雪不停,人爬出去3米又被風吹回。在距離山頂500米的埡口,7個人決定“算了”,“在頂上絕對站不牢”“危險系數(shù)太高”。大家本為登頂而來,7個人都很遺憾,指著山峰頂說,“來年再登”。
第二年,體重190斤的老四執(zhí)意要去。半個月后,孫海良得到消息,“老四進四姑娘山,沒出來?!?/p>
他遇到了雪崩,登山杖扎在對面的山上,留有他的血型和電話?!拔覀儺斃纤幕钪?,他的QQ,我們6人一直維護。”他們打開亮著的頭像,總也想不明白,為什么老四非如此不可?!澳闩c自然抗衡,抗不過,你只能獻出生命?!?/p>
教練孫海良不是愛冒險的人,只要有兩成危險,他就不去挑戰(zhàn)。每次穿上救援服,識別危險的雷達立馬開啟,“得先有危機感再去救人?!?/p>
他給“野狼”上的第一課,就是如何保護自己?!扒f不要跟自然抗爭,跟天斗,跟地斗,最好還是退三步?!彼娜齻€朋友是游泳高手,一次看到金沙江虎跳峽水流平穩(wěn)就跳了下去,“差點沒上來”,一個人眼看就要被水吞沒,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抱住了一塊石頭,從此聽到“金沙江”三個字便會不自覺發(fā)抖。
“驢友的失蹤也是因為盲目,對自己的體能沒有真正去考量,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是對生命的挑戰(zhàn)?!睂O海良年輕的時候想當個小老板,在國企里做領導。他現(xiàn)在每天堅持打太極,懂中醫(yī),擁有一家藥店,每個周末都外出散心。
2008年,孫海良開始接觸公益救援,3年前成為“野狼”的教練。他教隊員們看等高線,不用專業(yè)術語,“紋路密集的地方就是懸崖,像樹上的疤?!彼€教他們?nèi)绾渭本?、怎樣用繩子巖降,但最重要的一課留給安全。他要求大家救落水者一定不能毫無準備單獨下水,對方會把你當做最后一根稻草死命往下拽?!按蠹襾碜鲞@個事情也不是賺錢來的,要是傷殘了,家人會不會傷心?”
攀登用的主鎖100多元,一旦掉在地上聽到響聲就不能再用。繩索被腳踩過也報廢了,它由一股股細繩組成,腳下的沙子進去了,承重時,會像一把刀一樣割斷繩子。
孫海良每一次隨公羊隊出征,都要簽生死狀,一切后果自己負責,跟國家和隊伍無關。他參與了幾次國際救援,常遇到別國的“熟面孔”,他們對危險保持警惕?!暗聡撕車乐敚ぞ叩拇笮『拖渥佣际菄澜z合縫的。”有一次五國救援隊員聯(lián)合演習,孫海良習慣性把儀器靠墻,日本人提出,在真實的野外,儀器要向外,方便隨時拖走。
云南魯?shù)榈卣饡r,孫海良在田野的帳篷里給災民量血壓,余震來了,災民背了血壓計就逃。人們睡在地上,對不定時的危險保持警惕。災區(qū)生活苦中作樂,災民拖著救援人員去家里吃飯,在塌了一半的房間里喝一杯茶,主人就很高興。
救援結束時,當?shù)氐拇鲎迦吮持ㄉ?、糯米把救援車前前后后塞滿。汽車發(fā)動,老人、小孩在路邊跳起傣族舞,車子開了很遠,他們還在跳。去西藏救災時,孫海良的脖子上堆滿了哈達;在尼泊爾臨行前,人們朝他們搖頭,大家開始時不解,后來才知道在當?shù)?,搖頭表示尊敬。
孫海良今年54歲,膝蓋因登山而凸起。前不久,他才參加完鄱陽湖水災的救援,感慨體力不可避免地下降,“我最怕有一天,我報名參加救援,結果第一梯隊沒有我,第二梯隊沒有我,第三梯隊還沒有我?!?/p>
他始終記得自己第一次參與救援,失蹤者是27歲的小伙子,媽媽獨自把他帶大。救援隊員去山里搜尋,那位媽媽拿著快餐面等在一旁,見有人回來,總是先問“兒子找到了嗎”,大家搖頭。她把快餐面端到大伙面前,說“你們辛苦了”。
從第一天到第十一天,那位媽媽一直沒哭,接過快餐面,孫海良哭了,“她來的時候滿頭黑發(fā),剛才一低頭,頭頂已經(jīng)有碗大的一圈白發(fā)?!?/p>
救援出的是體力,即便最累的時候,人沒找到,“你也不敢看家屬的眼神。”
電焊工高友順。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楊杰/攝
“是我人生最積極的時候”
孫海良所在的公羊隊去年一整年沒出去過,“最好沒任務,我一穿上這衣服,就面臨大難?!币袄撬丫汝牪灰粯?,他們解決當?shù)厝顺霈F(xiàn)的意外情況,“實際是老百姓每時每刻發(fā)生的事情?!?/p>
新登鎮(zhèn)派出所副所長裘科慧說,當?shù)匾粋€月平均有一起老人走失,全所只有30名警力,分散在不同條線?!耙袄恰庇?0名隊員,能上山下水,“沒有他們,我們動不動就要全所加班。”
解救老百姓的同樣是老百姓,在人群里毫不起眼。隊員高友順穿著電焊工服趕到橋頭,有人要自殺,好在及時化解了。更多時候,他要脫下工裝,赤身在水里尋人,不管冬夏。
電焊工高友順54歲,離異,獨居,臉上總是紅紅的,可能跟長期做電焊有關,家里的桌子上擺著他為隊里做的撈人鐵鉤。他小時候也有個當兵夢,聽說侄子當了兵,“我買了好多煙花,沿路從家里放到鎮(zhèn)上?!?/p>
“高友順在路上看到堵車了,他會把車停一邊下去指揮交通?!标犛颜f。他不富裕,別人請客他不去,寧可在家吃泡飯。網(wǎng)上跟人聊天,他用攝像頭拍拍四面墻,“誰還愿意跟我交朋友?”他因為投資失敗欠下20多萬元,但為了救援方便,湊錢買了輛車。
一次緊急打撈落水者,高友順正在廠里上班,請了假去救援,他把衣服一脫赤身跳入水中,回來被廠里主管責備“腦子進水了”。他說話嗓門大,眼里容不下沙子,索性辭了工作。
早幾年,高友順跟隨另一家救援隊去過山體滑坡的四川茂縣,“整個村沒了,100多人埋在下面。”他看著水上漂浮的殘肢,哭了一場,找來香燭,在大石頭上拜了拜。
他有一個女兒,不常見面。高友順決定死后捐贈遺體,女兒不肯簽同意書,他說,“人死了被喂狗也不知道,不如捐了還能做個教材。”遺體拿回后,他要女兒一把火燒了,撒在富春江里。
雖然離婚十幾年了,他跟前岳父岳母常來往,“我反正自己父母也沒了,我叫了這么多年爸爸媽媽也叫慣了。”
他爸爸患有阿茲海默癥,一個大雨天,老人沿著河溝走,被風吹到河里淹死了。
他父親生前也走丟過,像他搜救的很多老人一樣。有一次一個老人走失,隊伍找到晚上12點。第二天下起大雨,搜救隊剛上山,老人自己走下山了??粗先四嗨患拥哪槨⑵茡p的衣衫,高友順想起自己的父親,父親走的那天也是一樣的風和雨,不一樣的是,老人還活著,正拿著棍子打樹上的雨水。
和電焊工高友順一樣,隊員李橋生家里也不富裕,前妻帶著孩子跑了,但他們保護尊嚴的方式不同。
李橋生的家在山腳,幾根竹竿歪歪扭扭支在門前,架起幾件衫,他最愛穿的就是搜救隊的短袖衣服,無論是做泥工、木工,還是油漆工、水電工,印有“野狼”字樣的衣服像長在他身上,脫不下來。
一進他家門,最顯眼的貨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酒??照{上落了一層灰,電線被老鼠咬斷很久了。家里的8條狗和4只貓進進出出,比人熱鬧,“沒人要,我就養(yǎng)在那里?!?/p>
他總是坐得直直的,引以為傲的是救人的本領。他從小水性好,23歲時姐姐蓋房子找他借點錢,他在送錢時路過一座橋,聽到有人喊救命,衣服沒脫,穿著皮鞋跳下去把人救了上來,“后來我把一沓50塊給我姐,叫她自己曬一下。”
周圍人覺得他好面子,愛夸大事實,日子過一天算一天,但遇到救援,他的心是熱的。
有個年輕人借了網(wǎng)貸,家人幫著還了一筆,他又去借。后來寫了封遺書,人就不見了。李橋生和隊員追了一天一夜,雞圈、豬圈都找了,水塘也找了,“有時候我們把跟他有矛盾的人家里冰柜都翻了”,正要放棄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人躲在一個老房子里,身上蓋著農(nóng)具。
很多隊員把野狼搜救隊的緊急任務群置頂,里面不允許閑聊,任務一來,緊跟著一排“收到”。隊員陳小波可能是最積極的一個。
陳小波40歲,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,他喜歡戴鴨舌帽,下巴上長期掛著一撮胡子,手臂上有辟邪文身。朋友叫他“野人”,他在隊里的名號是“孤狼”,騎著摩托車獨來獨往。他差不多是爬山最快的一個?!拔也婚_心就去爬山。”
“孤狼”陳小波17歲離家出走到北京游蕩,沒少犯錯。
以前為了賺錢,他帶著6個上海大學生在云南的原始森林里戶外探險,結果迷失,28天沒有出來。“沒有待過的人不知道山上的夜晚有多恐怖。不說別的,鳥叫一聲,周圍黑黑的,心里就有壓力?!?/p>
他們喝竹筒里的水,把水藤上下砍斷,拎起來接水喝。食物是打獵到的野兔、溪水里的小螃蟹,烤烤吃了,還有樹上的蟲子。胡子長了,陳小波就用刀割掉。10多天時,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繃不住了,罵起來,“你給我們帶死了”。陳小波扇了他兩巴掌,“你擾亂這支隊伍,給我清醒一點?!彼南耄@是一座山,不可能出不去。
“孤狼”陳小波給大學生們分配任務,有人去找筍,有人去找干柴,“一開始笨手笨腳,后來不用我說什么,沒吃的了,他們主動會去找。”突然一次,一個女孩被蛇咬了,毒牙還掛在鞋上?!白詈唵蔚奶幚矸绞绞怯玫陡铋_,清洗壞血,再用蛇草敷上。有毒蛇的地方,不出20步就能找到草藥?!焙迷谝У氖切耸軅恢?。陳小波一腳踩住蛇,把它吃了。
第二十八天,有人聽到獵人的槍聲,陳小波心里清楚,他們得救了。幾個人馬上叫起來,對面山頭有了回應,當?shù)氐纳贁?shù)民族最終帶他們走出了大山。
“出來的第一件事是找吃的?!卑咽謾C充上電,有的家長已經(jīng)在云南尋找他們了,幾近崩潰。陳小波對一位父親的話印象深刻,“你們這幫孩子,經(jīng)歷了這個,以后怎樣做人應該懂了?!?/p>
他現(xiàn)在開了家燒烤店,起名“野狼燒烤”,店里掛著李小龍的畫和他救援得過的獎章?!笆俏胰松罘e極的時候”。
“我一開始是進隊里玩玩的,有點約束不自在?!倍嗑葞讉€人,他的感覺不一樣了,“這像份職業(yè),現(xiàn)在不是玩,是時間和生命?!彼吹嚼先怂ぴ谏缴?,全身泥巴,身上沾著尿,“你覺得又可憐又心酸?!?/p>
一次晚上有救援任務,燒烤店里正忙,女友不想他走,“她不知道輕重,只知道賺錢?!币郧皟蓚€人一起開店,第二天女友不來了,二人分手。
有人失去工作,有人失去愛情,但大家都不想離開這支隊伍,“除非有一天殘了,幫不上忙了。”“孤狼”陳小波輕盈地跳上一座山,摘下野果。
野狼搜救隊部分成員。
民間救援“大比武”
每次救援結束,“狼頭”陳青偉就把參與行動的隊員名字發(fā)在朋友圈。年底,他自己做了“公益愛心之家”的牌子掛在隊員門前,“畢竟沒有工資”。他指著15面錦旗,“我們也就這么一點點榮譽”。
副隊長史榮平擅長分析信息,杭州女子失蹤案時,他曾去現(xiàn)場排查監(jiān)控死角。副隊長朱關金開了家飯店,是隊員集會的場所,老婆常見他半夜回來,腳在鞋里泡得很白。王仙勇和王榮平是兩兄弟,房子蓋在一起,母親只有這兩個兒子,他們結伴去救援。陳杭出生于1997年,是隊里最小的,也兼職做森林消防的工作。后勤部部長袁君其外號“員外”,胖胖的,出錢多過出力。鐘新兒是隊里少有的女將,大伙叫她大姐,負責財務。
隊員王榮平和家人。
田間地頭出了什么麻煩事,“野狼”一抵達,“狼頭”陳青偉聽到圍觀群眾嘴里說著“野狼來了”,眼睛放光,好像事情即將得到解決。那種時刻,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價值感。
教練孫海良看到這群游勇“以前可能是搗蛋鬼,現(xiàn)在終于挺起胸”“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越來越高,更不會跌下去”。他有時在隊伍里點個名,夸贊誰進步了,被表揚的人頭總是抬得很高。
“狼頭”陳青偉跟妻子開玩笑,等到自己80歲時,可以自豪地跟孫子談起,“爺爺那時候是個勇敢善良的人,救助了很多人。”
今年年會,隊員們把家屬請來,自己端菜收拾,開了12桌宴席,主題是感謝家屬?!皼]有家屬的支持,大家不能隨時出發(fā)?!薄袄穷^”陳青偉說。
尼泊爾8.1級地震的前一天,教練孫海良的妻子剛因乳腺癌開完刀。那是公羊隊第一次國外救援,孫海良在病床前猶豫,電話一個一個打進來。妻子看了看他,“你不要想了,你去吧。”
知道孫海良要去救援,醫(yī)院幾乎整棟樓的護士都對他說“放心去,我來管”。在震區(qū)的第五天,妻子發(fā)來信息:檢查結果,陰性?!拔易谀抢?,攥緊拳頭渾身收縮,我在災區(qū)不能笑?!彼澏读藥紫?,血液在體內(nèi)快速循環(huán)。他只把好消息告訴了隊長,二人撞了3下拳頭,“善有善報”。
一天下午,“狼頭”陳青偉忽然對妻子說:“李曉芬,我們要到安徽去了?!鼻岸螘r間安徽有洪水,隊員們熱情高漲想去救援,電焊工高友順第一個舉手,說自己隨時能走。
李曉芬照顧著店里的生意,也照顧家庭孩子,她看看丈夫,只問了一句,“你考慮隊員家屬的意愿沒有?萬一出點意外,你擔得起責任嗎?”
副隊長史榮平說,最怕有誰腳扭一下,出任何意外,“一旦涉及經(jīng)濟糾紛,隊伍就散了?!薄耙袄恰标爢T雖然買了意外險,但沒有任何官方的保障。
教練孫海良遇到過許多民間救援隊,能力參差不齊,一些隊伍“搶尸體,搶功勞”,在重災現(xiàn)場,不夠專業(yè)的隊伍會造成二次傷害。他說,官方正在舉辦民間救援隊的“大比武”,考察實力,便于管理。
未去安徽救援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設備跟不上,“我們的沖鋒艇適合在平靜的水域,而且我們也沒有專業(yè)的救生衣,那個要1000多元一套?!鄙弦粋€沖鋒艇報廢后,“狼頭”陳青偉“要飯一樣”拉來一些贊助,最多一筆4000元,買了一艘1.2萬元的沖鋒艇,不得不在艇周圍貼上不同的廣告,“要是去安徽破損了,我要被隊員說死了。”
當初買隊服時,隊里就出現(xiàn)分歧,有人不愿意花幾百元買一套救援服,平時也穿不了幾次。幾經(jīng)協(xié)商,大家最后選擇了迷彩隊服,隊名用魔術貼貼在背后,平時干農(nóng)活的時候一撕,也能穿。
隊標是“狼頭”半夜起床在紙上設計出來的,“我很喜歡狼,有靈性,又有團隊精神?!彼谒阉饕嫔险依穷^,摳下來,又加上了登山杖和閃電,代表民間戶外和快速出擊。
有一次山上尋人,向導走太快,“狼頭”陳青偉跟丟了,手機沒有信號,GPS也失聯(lián)。小竹子密密麻麻,望不到天。陳青偉找路時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頭上有兩條竹葉青,“啪”一下飛過來。
“我拿個小木棍推到一邊,”他開始著急,對講機里沒有隊友的聲音,“隊員遇到蛇怎么辦?!碧煲呀?jīng)暗下來,他忽然覺得害怕,他怕兄弟們無法走出大山,那種恐懼甚于毒蛇和夜晚。
當對講機終于傳來熟悉的聲音時,陳青偉默默哭了,信號一個連一個,將這群人串在一起。下山后,他沒對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崩潰。
救援最幸福的時刻是把人找到。隊員們一邊往下撤,一邊說笑,“那種笑容,平時不太容易看到?!彼麄冇袝r在救援現(xiàn)場對著江水吃泡面,有時在飯店包間慶祝勝利。窗外,富春江水平靜流過,青山依舊。人們舉著酒杯,面色通紅,每個人都在笑。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楊杰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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